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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鱼刺疑云

    张居正幕府里事情很多,说是日理万机一点不为过。

    张居正现在是礼部尚书,可是他管辖的事情远远超出了礼部的内务,诸如军务、河运、练兵、征饷、土地、田赋、治河,官员人事任免以及其他五花八门事无巨细,他都要管。况且感觉张居正的幕府简直就是一个缩微版的小朝廷,行使的是宰相府的职能。

    礼部主要管理的是国家文人方面还有礼仪方面的事,诸如教育、科举等等,再就是对那些所谓的贞洁妇女的旌表,所谓贞洁妇女不是一辈子不嫁人,相反,不嫁人是得不到贞洁的名声的,礼部旌表的对象是那些能从一而终,夫死后绝不再嫁,守寡怎么也得四五十年的才有希望获得旌表,当然,实在活的年头少也没问题,礼部可以做做文章,说你因夫死悲伤过度、或者绝食、或者上吊殉夫的,都可以得到旌表,而且是快速获得贞节牌坊的不二法门。

    况且进入张居正幕府不久,就遇到一个讨论一位妇女是否应赐予贞节牌坊的问题。

    这是一个致侍官员的妻子,丈夫死后如何悲伤、如何坚志守节的事当然只有纸上那些描述性的文字作证,况且对这些是不大相信的。

    张居正的几个幕僚间发生了激烈的争执,争执的原因是因为这个妇女在夫死后不到三年时,被鱼刺卡死了。

    按照纸上文字的说明,这妇女是用鱼刺自杀的,可以称之为殉夫,以死殉夫是完全可以得到一座牌坊的。

    “这样的妇人怎么可以旌表,丈夫死了她还有心思吃鱼,这可是三年守丧期间,不能茹荤腥的。”一个幕僚攘臂怒道。

    “老兄,人家可不是吃鱼,是以鱼刺为自杀工具。”一个赞成旌表的幕僚争辩道。

    “她如果没有吃鱼,鱼刺从何而来?”

    “也许是从外面得来的,也许是家里别的人吃的,但是这位妇人并没有吃鱼。”

    “这只是纸面文字说的,我严重怀疑她就是吃鱼被鱼刺卡死的。”

    况且心里感觉好笑,这还用严重怀疑,分明就是。不过他没有说话。

    于是,赞成旌表和反对旌表的幕僚开战了,争论了一个下午也没个定论。主要就在于这个妇人是否吃鱼了,如果是吃鱼被鱼刺卡死的,那就说明她守丧期间严重犯戒,哪里还能得到旌表。赞成的人则对此或者装作不见,或者坚持说鱼刺是这位妇人从别处得来的,而不是她自己吃鱼。

    反方提出质疑:既然是自杀殉夫,自杀的工具那么多,为何偏偏选择如此偏门的鱼刺?难道天井有盖子吗?手边没有剪刀、绳子吗?

    正方对此的确无言可对,他们心里也暗恨不已,为何偏偏要用鱼刺自杀,不要说工具另类,自杀时的火候也不好掌握啊,虽说每年都有被鱼刺卡死的,但想要专门用鱼刺卡死自己不是件容易事,比吞金自杀难多了。

    最后他们只好咬定:虽说不明白这位忠贞可敬的妇人为何一定要选择鱼刺自杀,但这份忠贞可对天地日月,绝对不容质疑云云。

    张居正听完两方大辩论后,最后拍板:旌表可以给,不过文字上一定要处理好,不要提那个败家的鱼刺了,就简单说这个妇人以死殉夫就足够了。至于她究竟怎么死的不要多着笔,而是要着重在她守丧期间如何悲伤就足够了。

    事后,张居正对况且说了自己的苦衷:今年一个够旌表的妇人都没有,这现象不好,说明天下礼仪道德有颓丧的迹象,他身居礼部尚书可谓失职,也可以说明皇上以孝治天下的力度还不够,所以亟需一个代表人物来提振道德风气。

    张居正心里窝火,对着不知身在何处草拟这份旌表申请的人发了脾气:“鱼刺?他以为这是科场上考《孟子》吗,还鱼刺熊掌的,这是败笔,绝对是败笔。”

    显然,身为礼部尚书,张居正对文人文风的沦丧也感觉自己负有责任,所以才气愤填膺。

    初入幕府,况且作为一个旁听者、旁观者,没有加入辩论决策的圈子。这既是张居正的建议,也是他自己的想法,等到大致情况都了解后再发表自己的意见

    况且忽然想到了一句名言:没有调查研究就没有发言权。

    张居正幕府里的人绝对没人听说过这句话,但是这里真还就是按照这个道理来做的,谁若能够取得发言权,必定是这个问题的行家里手。

    幕府里搜集了全国各地方方面面的资料,几乎所有方面的事这里都能找到相应的资料,况且最惊奇的是居然还有一份全国任职官员、致仕官员的档案,还有朝廷庶吉士、待选官员的档案。

    况且一边翻阅资料一边想:高拱若是知道这个细节,一定会产生版权纠纷,张居正这不是典型的侵权行为吗?官员档案资料铁定是吏部权力范围,不容其他部门染指。

    但高拱当然一定会知道,张居正的幕府绝不是保密部门,这些人在这里做什么都是大张旗鼓的,别说高拱,就是朝廷一般人物都知道。

    也许所有大学士的幕府都是这样运作的,况且只能做如是想。

    “小伙子,人要务实些,这里可是容不得才子轻浮气的地方。”负责保管档案资料的老管家看着况且一页一页不停翻阅的样子,苦口婆心劝道。

    这位老管家不是无的放矢,况且这种年轻才子他见多了,北京城里无论缺什么,都不缺才子,连当代文坛盟主王世贞都被排挤出京城,这位王大盟主还是张居正的同年进士呢,又能咋样。

    况且嘿嘿笑了两声,继续不停翻阅着,他的照相式记忆早已经把所有资料都刻印在脑子里了。

    一般的土地田赋资料是可以拿出去阅读的,可是官员档案不允许离开这座府邸,只能在这里阅读,所以况且的照相式记忆法派上了用场。

    老管家见劝不动他,也不再多说了,他认定了况且是那种想要不鸣则已、一鸣惊人的年轻人,总想着给皇上上一道什么万年平安策,好青史留名的那类浮躁人物。

    况且看到一页时忽然失声笑了,这是文坛盟主王世贞的档案资料,下面的评语是:文采有余,政事不足。写下这评语的恰恰是张居正。

    况且看到王世贞现任官职才是河南按察使,这不是以前要练达宁调任的官职吗?练达宁拼命避开了,最后谋任南京按察使,没想到最后这顶官帽落到王世贞的头上了。

    由此事可以看出,高拱、张居正这些人对文采还真不是很看重,他们最重视的还是处理政务的能力,简单说就是务实,这跟南京截然相反,江南的风气还是以才子才气为重。

    老管家失望地走开了,脸上的神情写明了“孺子不可教也”,在他看来,况且这孩子是没救了,官员档案资料是何等严肃的事,他居然还能笑出声来,简直不可容忍。

    幕府里其他幕僚对况且的态度也很矛盾,况且要进入幕府是两年前就定下的,他们都知道,可是谁也没想到的是况且一进入京城,就被皇上授予五品京衔,而且还是锦衣卫指挥使。

    锦衣卫可是皇上私人卫队,连兵部吏部都只是保存他们的档案资料,却没有权利管辖,所以况且可以说是皇上那面的人了。

    这些幕僚现在看况且,就像看待一个莫名闯入他们队伍中的异类分子,没法给他正确定位。

    不要说他们没法定位,现在况且自己都没法给自己定位,因为谁也不知道皇上到底打的什么主意。

    他的五品京衔是很显赫,锦衣卫虽然没有明初时那样风光,却比一般部门更有威权,可是他只是寄禄锦衣卫,算不算正式的锦衣卫官员还两说。

    锦衣卫都指挥使陆行人折柬相邀他去做客,他自然没法拒绝,去陆大人那里走了几遭,每次都按常例备上一份不薄不厚的礼物,只是没有按照官场礼仪行庭参之仪,陆行人待他如贵宾,一点看待下属的意思都没有,同席的同僚官阶比况且都高,可是他们待况且也如上宾一般,倒是弄得况且浑身上下的不自在。

    他们都认为况且在锦衣卫不过是镀金来的,因为只有锦衣卫是皇上可以不通过内阁,不通过吏部、兵部同意就可以直接安置人的部门,况且寄禄这里自然是混个资历,一两年后就会高升,这种情况并不多见,这才看得出皇上对况且寄予之重。

    “老弟啊,皇上对你的心思可不一般啊,老弟日后要是青云直上,可别忘了咱们锦衣卫这些兄弟。”

    一次酒后,薄醉的陆行人拍着况且的肩膀说道。

    况且来了兴致:“大人,皇上对我究竟什么心思啊?”

    陆行人酒意登时醒了,徉怒道:“老弟,做人不能不地道啊,这种事你明白我明白就行了,千万不能说出口。”

    况且听他如此说,只好不问了。

    这位陆大人的来历他不知道,张居正自然是知道,不过他没问。

    内廷十二监和锦衣卫都是皇上自己的势力范围,自然用的都是皇上自己身边的人,嘉靖年的锦衣卫都指挥使就是嘉靖帝的奶兄弟陆炳,两人虽不是一奶同胞,却是吃一个娘的奶水长大的,情感自然不同,这种关系跟康熙帝和曹雪芹的爷爷曹寅的关系一样,奶兄弟也是那个年代特有的一种关系,有时候不比亲兄弟差多少。

    陆行人当然跟陆炳没有任何关系,要是有的话,也不能在隆庆帝身边站牢,外廷里嘉靖朝的老臣还保留一些,可是内宫和锦衣卫里的主要位置上,嘉靖朝的人一个不剩地被淘汰了,可谓是干净彻底的大换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