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六十四章 学员
杨玉英第一次来到燕平。 火车站上,来燕平的人不多,向外走的人到是不少,扶老携幼,拥挤一片。 远处眺望,只觉萧索。 杨玉英却觉心旷神怡,好一座漂亮的城市! 她在大顺,也只在国都和寥寥几座城市,见过这么美的景色。 只是眼前的燕平城之美,略带残缺,似有暮气。 杨玉英他们这些修过养灵觉的人眼中的美,和寻常人不同,他们能看到城池的气,有些城池朝气蓬勃,有些城池暮气腾腾。有些温暖,有些冷凉刺骨。 而像国都之类的城池,气格外不同,她说不出是什么,到是夏志明说过,可能是人心凝聚带来的气。 无论是什么,总归是一座好城。 张老神色凝重,便是和燕平大学派来接他们的老师汇合之后,气色还是不好。 “当年我来燕平时,风华正茂,如今却是白头老翁,不知我儿将来再至燕平,燕平会变成什么模样。” 张老看到街头几个日本浪人大声谈笑,心头震动。 会不会,满街皆是日语? 一行人拖着行李,径直到燕平大学。 学校里的气氛也不正常,所有学生似乎都很焦虑。 “我看课还是在照常上,这就很好。” 张老一笑,“我们是教师,这里是大学,无论什么时候都要保证学生们能够上课。” 他站住脚步,看了看天色,“快下雨了,接风宴免了吧,我接了我们两个老师,就去训练营报道。” 燕平大学负责接待的老师都愣了下。 张老叹息:“留待将来,总有咱们在一起太太平平吃饭的时候。” 此次杨玉英随张老一行人来燕平,依旧是来当老师的。 因着燕平这边卫戍区宋青宋司令,拟定建立军事训练团,准备培养军官,招收的都是学生,下到初中生,上到大学生,只要年满十八岁都可报名参加。 这些学员要接受为期两年的训练,除了军事训练,当然也要继续文化学习。 张老带了一批精通日文,俄语的老师,准备加强这批学生的语言训练。 接风宴没有吃,一行人直奔训练营,看着训练营门前正等待他们的军事教官,张老叹了口气。 工作就在百废待兴中艰难地开始了。 一晃眼,东去春来夏又将至。 张老本来只是让杨玉英过来负责筹备训练团建成,最多再带两个月的课,后头再换别的老师,杨玉英也是这般打算,但这课一旦开始上,哪里又还走脱得了? 光是筹备就花了小半年,招生到是简单,燕平及周遭各地的学生们蜂拥而至,报名极为踊跃,一口气就招了小两千的学生。 大半年的时光说过去便过去。 训练营的驻地是前后两排的房子,后面山头上是训练场,大家伙的办公室和宿舍,大部分还得暂时借用燕平大学的。 条件远远比不上在琴岛,如今住的是四人宿舍,杨玉英和杨帆还有另外一个燕平本地的老师住在同一间屋。 夏天闷热,冬天干冷,冬日里到是有煤炉子,只是煤炭少,每天只敢烧一点点,冻得早晨连床都起不来。 吃的饭菜到还好,隔三差五也有几块儿肥肉,只都是大锅饭,浓油重酱。 杨玉英两辈子下来,都没吃得这么糟糕过,她以前是自以为自己不挑嘴以后再回大顺,估计就成了真不挑食,猪食估计都能乐呵呵吃下去。 偶尔她现在吃的晚饭,比家里小侍女给后山上那些猪准备的还要差一点。 没办法,上头给的经费不足,现在又不得不扩军。 就算吃的这般糟糕,杨玉英也没舍得走。 早晨,她们办公室里的温度永远不冷不热,暖水瓶永远都是满的,桌上会插放新的野花,地面打扫得干干净净,书柜整整齐齐。 去年冬日里下了大雪,杨玉英还想着不能贪睡,得去扫雪,结果早晨一看,推开窗户,门前小径都被清理得连一片雪花也不见。 天上的雪下了一晚上,现在还在落,她本以为就算学员们想起来帮老师清理积雪,也会在放晴以后,此时却隐隐约约看到十几个孩子还在拿着铁锹小声喊着号子干活。 门前放着热水壶。 用棉衣包裹着的饭盒搁在窗台上,饭盒里的米粥和白面馒头温度刚刚好,稍微有一点烫口,可此时吃却正合适。 杨玉英连忙起身,刚推开门去拿铁锹,就让学生推回屋去。 “老师还要备课,很辛苦了,天还没亮,多谢谢。这些我们来就成,正好锻炼体力。” 学员们嘻嘻哈哈,谁也不把这点活儿当回事。 在他们看来都是应当应分的。替老师们做这一点事,又算得了什么? 是不算什么,大顺朝的学生替老师做的更多。 当初元帅给她讲的故事里,很多学生也会为老师做这些。 但是,杨玉英的胸腔里依旧忽然间便溢满了暖融融的气流。 杨帆好几次晚上偷偷哭,一边哭一边道:“大哥要送我去美国,我不去,我舍不得!” 杨玉英想,还是去美国吧。 但她一时说不出口。 连她自己都不肯走,又如何去劝别人? 前后两辈子,就没有见过这么好的学生。 她自己在长平书院读书也没这么努力,这般上进过。 军事训练又苦又累,可还是很认真地读书,秉烛夜读那都不算什么,十几个学生裹着棉被借路灯的光背诵课文,她就遇见过好几次。 这样的学生,教起来是真省心。 这日,燕平大学那边新到了一批教材,其中一部分是训练营的,杨玉英和杨帆两个,就叫了三个同学一起去搬教材。 他们一人一辆公共自行车,杨玉英给改造过,几个学员兵骑起来和飞似的,一路叮铃叮铃。 杨帆也高兴。 最近这段日子,训练营的气氛紧绷,学员们天天都在说上战场的事。 像现在这般轻轻松松的模样,许久不曾见过。 “小林,我心里老害怕了” 杨帆叹了口气,只说这么一句。 杨玉英伸手摸了摸小姑娘的头。 一路到燕平大学,王宁贤出门来接,杨帆顿时就屏息凝神,眼睛发亮,说话的声音都柔软下来。 王宁贤长得是真好。 干干净净,体体面面,那般的斯文俊秀,杨帆看了不眼热才怪。 平时在宿舍,看到教官们领着学员跑操,她一听见动静就连懒觉都不睡了,顶着被子扒开窗户往外看,其实根本看不清楚什么。 现在眼前的公子哥生得好,离得近,笑得温柔,可不更要看个够本。 好在杨帆胆子小,也就过过眼瘾,连嘴瘾都不敢过,也无所谓。 杨玉英和王宁贤打了声招呼,神态自然,到是王宁贤耳朵根略红。 “教材已经整理好了,都在这里。” 几个学生连忙过去帮忙,麻利地把教学楼前放着的教材搬起来,小心捆在自行车后座上。 杨帆的目光在王宁贤弯下去的腰上一溜,滋溜一声,偷偷吞了口口水:“真细。” 杨玉英:“王先生怎么也来了燕平?” 王宁贤沉默片刻,低声道:“燕平需要人手,我和周宏都来了。” 他到不是为了佳人奔赴险地,只是,身为教师,学生需要他,他怎能不来? 杨玉英点点头,也不多问,收拾好东西,让几个学生在一边看着,她便去食堂给学生们买些饭菜。 训练营离燕平大学不近,骑车骑了许久,大家又累又饿的,此时天色已晚,总不好饿着肚子回去。 燕平大学的包子很是不错。 杨玉英一口气买了十个大包子,拿油纸包好,刚装到袋子里就听身后有一个女声:“你就是林婉娘?” “啊?” 杨玉英一回头,见是个年轻女学生,气喘吁吁的,额头上都是冷汗。 “是,有什么事吗?” 那学生深吸了口气:“琴岛大学来的林婉娘?” 杨玉英点点头。 这学生登时神色大变,举起手里的托盘,朝着杨玉英的脸上糊了过去。 杨玉英本能地伸手一挡,砰一声,托盘整个弹回去扣在那学生脑袋上。 托盘里明显还有些剩下的饭菜,汤汤水水滴滴答答地从这学生的头发上流下,脖子里,衣服上,眼镜上到处都是。 她也傻了,愣了愣,眼眶一红,怒道:“你别嚣张,这世上是有天理的,你是不是觉得自己长得好看,可以轻易夺走别人的男人,你就很得意?我呸,今天你抢了别人的男人,早晚有一天也轮到你受受这等滋味,我我和你没完!” 杨玉英:“” 眼看着小姑娘话没说完,转身就跑,她一时竟也不知该怎么解释。 男人?她现在没有。 林婉娘小丫头人生前十八年没出过乡村,显然也没有。就算有,勉强只有王宁贤王公子能算。 “阿嚏,阿嚏,哎!” 艳阳高照,大夏天的连打两个喷嚏。 王宁贤盯着眼前的自行车,想刚才站在这里的林家小姐,他很想和佳人约一下,可人到了美人跟前,踌躇半晌,竟是只言片语也说不出来。 “哎!” 罢了。 王宁贤有些心烦意乱,觉得西服里面的衬衫紧紧贴在肉上,难受的很。 “还是长袍穿着清爽,明日还是换了吧。” 虽然他平时作为西派,可那是习惯了,他到底还是实用主义,夏天穿长袍,比西装礼服要轻省得多,不穿才有病。 很快,杨玉英就拎着包子过来,杨帆连忙去接了,笑道:“饿死了,好慢。” 杨玉英耸耸肩:“够快了。” 正说话,王宁贤的脚步一顿,不自觉皱眉,向前走了两步。 不光是他,好多学生都驻足停步,指指点点。 不远处的教学楼前围了好些教职工和学生,都抬头向上面看,人人脸色都带着些许惊惶。 一个穿着学生装,梳着两条麻花辫的年轻女学生,怀里抱着一团包裹,似乎是个婴儿,可是包裹血淋淋的,血渗出来,流得她衣服上到处都是,尤其是裙子下摆,被鲜血染得通红。 这姑娘静静地立在教学楼的楼顶,看楼前一方巨石,还有巨石上的字真理在足下。 她看了半晌,又低下头去,看自己的一双脚。 这姑娘的鞋子破了,露出斑驳的血痕,鲜血渗出,留下一个又一个的血印。 “这是谁?” “干什么的?” 王宁贤正好认得这女学生。 她叫文珍,英语系的,今年大二,性子比较腼腆,在学校朋友不多,也和大部分学生不同,不爱参加各种活动,要不是王宁贤来燕平大学第一件事就是给英语系代课,当时和她有过一段交集,也不会认识她。 一个女孩子,抱着个血呼啦的包袱,戳在教学楼的楼顶,很快学校的保安就过来,来的保安年纪不小了,比较面善,看是个年轻姑娘,又是学生打扮,到也不很凶恶。 “小同学,你有什么事?” “真理在足下吗?” 女学生忽然问。 保安一怔:“什么?” 这女学生低垂着眉眼:“我是想问,燕平大学这校训,是真还是假?” 保安和周围的学生都一怔,一时无言。 “我看是假的。” 女学生轻声道,向前一步,走到边缘处,“这世上没有真理。” 一句话未落,她的身体摇摇欲坠。 楼下瞬间爆发出一阵哭声,有人大喊:“文珍,你疯了,你个疯子,为了一个男人寻死,你,你想过你妹妹没有?你父母都没了,只剩下一个妹妹,刚读初中,你扔下她一个人,她还活不活?” “现在是什么时候?男人有了外心,不要他就是,咱们还活不了不成?” 文珍一愣,轻声道:“可是我冤,除了死,我怎么洗去一身冤情?我想干干净净的,清清白白的做人,我还有妹妹,不能让我妹妹受牵连。” 她声音特别轻,轻飘飘的没有力气。 杨玉英听了半天,虽然还是不清楚到底出了什么事,但大体还是了解,忽然笑起来,声音清清亮亮的。 楼下说话的人一看是她笑,顿时先白了脸,转瞬间又涨红:“都是你,你还敢笑,混账!” 杨玉英收了笑,叹了口气:“我就是觉得有些荒唐。三天前,在这座教学楼前,校训石碑前头,你们燕平大学物理系的高国峰头触石碑,血溅三尺,为什么?因为家国沦丧,因为北省回归无望,因为他家在松花江上,他回不去,他母亲死前心心念念想回家,他却做不到!” “所以,他只能想到以自己的热血,唤醒国民抵御外侮的决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