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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百九十一章 野望(两更合一更)

    寒门宰相正文卷九百九十一章野望正月里的汴京乃天寒地冻。

    当彭经义领着沈括走进章越书房时,对方正好与徐禧打了个照面。

    沈括与徐禧当年都曾在章越幕府共事过,二人没有什么交情,只是说过了几句话而已。

    但见徐禧拜在章越的书房外,一动不动。

    对徐禧,沈括可是了解颇多。

    数日之前,他也是堂堂大员,蒙章越,李宪,童贯举荐给官家赏识,被提拔为中书户房学习公事。

    在岁末时徐禧回京面圣奏对,官家对他顾问久之,最后深深赞许地道:“朕阅人多矣,从未见过有如卿者。”

    随即徐禧当殿被官家里提拔为秘阁校理,右正言。

    此任命一出,沈括羡慕不已。

    徐禧是什么出身?他是布衣出身啊,没有经过科举的。

    对方由章越一手捡拔,从通远军判官,会州军事推官,到了章越这一次带他前往真定府谈判时,此人本官是大理寺丞,转为京官了。

    看徐禧升迁,沈括明白什么叫天子用人之急,什么叫不次用人,什么叫用人如堆薪,后来者居上。

    官家要启用你。

    什么资历啊,出身啊,都不重要,连一个没通过科举的人,都能授予馆职,并授予右正言这等特旨升迁的官职。

    宋朝官员升迁有三个系统,一是流外铨,审官院,二是中书堂除,三则是天子特旨。

    徐禧能得到天子特旨升迁,已是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出身,资历,停年格都无法约束他了。

    而这位眼下官家面前的红人,如今在正月里,就这么跪在章越书房的外头。

    沈括不知徐禧犯了什么错,令章越不悦。沈括怎么觉得,有些杀鸡儆猴的味道。

    沈括也知道自己如今官声不太好。

    有人称自己为三姓家奴。

    王安石,韩绛,吕惠卿他沈括都投了个遍,如今则投在章越门下。

    听说汴京坊间都在下注,打赌他沈存中什么时候踹了章越再另攀高枝。

    沈括此刻突然想起王韶。

    在天子令郭逵平交趾时,曾数度有意起复王韶,但不知为何王韶直到如今就是起不来,好似被谁给压住了。

    沈括看了一眼徐禧后,竟不敢再看,随着彭经义走入章越的书房里。

    章越正在书房里的书架上找书,看到了沈括来了笑道:“存中来了,坐!”

    章越让他坐,可沈括不敢坐,而是恭敬地向章越表达了新年庆贺。

    按道理说,沈括还比章越的辈分大了一辈,而且还是堂堂三司使。

    在三司权力还未被王安石削弱前,中书,枢密,三司三足鼎立,权势甚至不逊色于宰相和枢密使。

    如今沈括摄于章越权势,不敢说话。

    事实上开春后王安石内退已成定局,但谁能取而代之?

    王珪曾在政治站队中出过错,如今是尸位素餐。冯京出身旧党,最看不惯他这等攀附而起的新党。

    同为新党元绛倒是向自己抛来橄榄枝。

    但沈括对元绛不服气,论才干能,当今天下与王安石,吕惠卿相提并论的也只有章越了。而元绛给他们三人提鞋都不配。

    至少沈括觉得自己还是非常耿直的,不是那么随随便便的人。

    章越将书架上抽了本书,看见沈括仍是一脸小心谨慎地站着,下意识地看向窗外跪着对的徐禧一眼。

    “徐德占!存中与他很是相熟吗?”

    “不熟,不熟,只是当年在相公幕下,说过几句话。”沈括连忙撇清。

    “我倒是忘了……”章越故作不知,然后道,“如今有人得志,便是容易忘了本,世风日下,人心不古!”

    沈括附和道:“相公所言极是,所以御人不可以过宽,时不时的得紧一紧。”

    沈括虽这么说,但心底七上八下的。

    沈括心道,不知徐禧为何惹恼章越。

    章越似看出了沈括所想道:“存中,当年陛下派人夜叩曾子宣府门,问市易法如何?你若是曾子宣如何答?”

    沈括恍然。

    曾布当年出任三司使后,官家半夜派人问他市易法究竟如何?

    曾布在询问过王安石后,选择了向官家实话实说,这分明就是在王安石与天子之间,选择了站队官家。

    莫非徐禧也犯了曾布当初的错……沈括额上流汗道:“这如实答则负恩,不答则为欺君,着实难也。”

    “但当有两不负之法!”

    章越听沈括这话便知道此回答是最差的一等。

    两不相负,就是两皆负也。

    你当着我的面都如此答了,以后遇到事了真还指望你能靠得住?

    章越道:“存中这般就错了,我等当食君之禄,忠君之事矣。切不可想着两头好处都占啊!”

    沈括一愣恍然自己这话在章越那边可谓是大大的失分了。

    沈括满头是汗地道:“相公,沈某是颟顸之人,只知道一心做事,不知道如何处置此事……”

    章越听了再度无语……

    沈括满脸通红,焦急得不知说些什么才是。

    章越对书房外的彭经义道:“你扶徐德占到厢房去烤烤火,暖一暖身子。”

    片刻彭经义回禀道:“徐正言手脚都冻僵了。”

    章越对沈括问道:“这当如何是好?”

    沈括则道:“可以拿雪擦一擦他的手脚。”

    章越道:“还是存中有办法!”

    彭经义立即吩咐人去办了。

    章越似自顾道:“这德占倒也真能忍,浑身冻僵也不吭一声。”

    彭经义道:“是啊,汴京这天怪寒的,咱们南方人扛不住。”

    章越道:“说来也是,德占还是江右人士,我还是闽人。若换我在正月里外跪一日,怕是连命也没了。”

    沈括额上渗汗,他也是南方人,也不抗冻啊。

    章越看向沈括道:“存中近来身子如何?”

    沈括浑身上下一个机灵,立即道:“下官的身子也不好。”

    章越道:“那可需好好养一养,平日谨慎些许,可以长保寿泽。”

    “是,是。”沈括唯唯诺诺地言道。

    “存中此来还有别事吧?”

    沈括立即道:“是,下官不知向支使是相公的同窗,失察之至,向相公请罪!”

    原来是向七的事。向七也是大多数官员的一生。

    从嘉佑四年中进士后,为官十八年还是一直在选人里打转。

    大宋官员将选人里打转,创造了一个词称之为‘选海’。

    选海便是遴选之海,要从选海中‘海选’成为京官,可谓千难万难。即便是章越嘉佑六年的同窗如今改为京官也不过三十多人。

    向七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如今也不过是选人第二阶的观察支使。

    即便如此沈括要想方设法毁了向七的仕途。

    沈括这人典型地对上对下两张面孔,对上有些奴颜婢膝,对下就仗势欺人,特别是有些权力在手。

    话说回来,沈括这人又不坏,但被迫适应官场上的规则。当初自己被人这么欺负过,狠狠地调教过了一番,所以对不如他的人就想欺负回来。

    沈括此刻知道向七是章越的同窗后,有些惶恐。

    章越对沈括道:“存中,我与向七确实是同窗,但已多年没有往来了。”

    “但是我听说他所批驳的是吕吉甫判军器监时所为,后来张冠李戴将存中的事,误以为是吕吉甫所为。如何处置你自己看着办就是,不必来禀我!”

    沈括一直担心因处置向七的事得罪了章越,听他这么说当即放下心来。

    无论怎么说,章越肯替向七说一句话,沈括也要将章越的面子给得足足的。

    沈括当即道:“下官明白了,既是误会,那么也不追究了。”

    说完沈括告退。

    沈括走到厢房外看见冻得鼻青脸肿的徐禧,心底不由一颤。王安石韩绛一个是君子,一个是长者,得罪了无妨,但章越不可如此为之。

    ……

    沈括离开后,章越入了徐禧厢房,见到升着一大盆炭火,此刻彭经义正另一名下人用盆子里盛着的冰雪擦着徐禧手脚。

    章越走在房门前,想起历史上沈葆桢,李鸿章,左宗棠都出自曾国藩的幕下,但这几人被曾国藩举荐出去后,后来先后都‘背叛’了曾国藩。

    章越让下人离开,自己坐下用冰雪徐禧擦手脚。

    徐禧羞愧难当,对章越道:“相公,使不得,使不得。”

    章越对徐禧道:“你这是何苦呢?”

    徐禧嘴唇发颤道:“既是皇恩浩荡,也是相公的恩德,下官……下官……皆不敢负。”

    可你已经负了我……章越想到此看了徐禧一眼道:“不着急说话,你再想一想。”

    又过了一会,在章越和彭经义帮手下,徐禧脸上已是有些红润,总算是缓过气里。

    徐禧道:“启禀相公,下官方才说得不对,除了皇恩,也有建功立业之心!”

    章越闻言坐直身子道。

    “你有此念头,又有此才干,以边事自任,本是极好的。不过我听说你放大言,曾在天子面前云西北垂手可得,西夏旦夕可灭,只恨主事之人太过胆怯,以至于坐看西贼至今猖狂。”

    “如此狂谋轻敌,他日必是马谡之流,焉能不败。你自己性命倒也罢了,若是丧师辱国,令熙宁十年变法之功毁于一旦,你便是我大宋的千古罪人!你一身可当否?”

    徐禧听了脸上青一阵白一阵的。

    若章越说他有些忘恩负义,他是承认有愧于章越。但说他狂某轻敌,小看了西夏,他是不服气的。

    徐禧心想知自负兵书战策无所不能,不所不知,又曾追随过章越两次领过军,怎么可能是马谡之流。

    官家还赞自己‘朕阅人多矣,从未见过有如卿者’。

    他的才干……

    徐禧长叹一声道:“相公所言极是,以后下官绝不在陛下面前提灭夏之事一字。”

    章越道:“为何不提?”

    徐禧一愣。

    章越道:“你我都打算制夏,不过我是缓,你是急,而官家也是急。”

    “当初你面圣时,言西夏如何如何可取,不必顾虑良多,官家一听极合心意,当即拍板决意采用你。”

    “其实就算没有你徐德占,也有他人,朝臣们窥探出官家的想法,必有幸进之人给天子规划各种路径。”

    “若是别人,我不放心。”

    “但要是德占你,我的话你至少还可以听进几句。自古以来,堵总是不如疏的。”

    徐禧目光一亮心道,原来如此。

    徐禧闻言大喜道:“下官以后一切唯相公之命是从。”

    ……

    得了章越准信的徐禧入宫面圣。

    官家早已得章越书奏回复,信中一切如徐禧所言,令他对徐禧更是信了三分。

    官家道:“若李秉常真有附宋之心,那么改不改回国姓且由着他。不过西夏必须割取兰州及河南之地。”

    徐禧立即道:“圣明远见如陛下。”

    官家道:“能探知李秉常来意,此事你与章卿是有功的。”

    “另吕惠卿亦上疏直言平夏事,他主张以尽取横山,以俯瞰夏国。朕问种谔,他亦以为赞同,若朝廷出横山取得银、夏、宥三州,则夏人胆寒。”

    “所以朕已命吕惠卿知延州。”

    徐禧对此本无所谓,但想起章越昨日之论,才知道对方早就料到这一切。

    吕惠卿此人善观人主之意,好似官家肚子里的蛔虫,对天子心底想什么是一清二楚。

    没有他徐禧劝天子急取西夏,也有吕惠卿,种谔上疏然天子攻夏。

    吕惠卿之前被王安石,章越逐出汴京,失去了相位,如今就献这夺取横山之谋,以期夺回相位重返朝堂。

    徐禧道:“陛下,朝廷之前一直是经营熙河,以侧取西夏,如今若骤取横山,怕是要一改主张。”

    官家道:“熙河自是当继续经略,不过如吕惠卿所言,熙河毕竟离西夏心腹之地颇远,要灭夏,熙河路牵制足矣,真正要毕其功于一役,还是要出兵横山!”

    说着官家露出坚定不移的目光。

    徐禧心想,这才是九五至尊,有吞吐八荒六合之志!

    但闻官家悠悠地言道:“为了灭夏大业,一雪祖宗之耻,朕思慕久矣。当年太祖皇帝衣袍上都是补丁,没有绫罗绸缎为衣,用芦苇装饰宫殿。”

    “而朕思祖宗教诲,一粥一饭,当思来之不易;半丝半缕,恒念物力维艰。朕没有太祖皇帝之雄才伟略,但不事奢华上,朕愿比之。”

    “古之圣帝明王莫不以检为美德,侈为大恶,朕励精图治方有了今日。吕惠卿这是深悉朕意!”

    徐禧当然知道官家平日生活节俭,他看殿上官家盖毡,也不用布帛。变法聚集了那么多钱财,却没有多加一文钱放在自己生活起居上,平日是能减则减。

    下面稍进什么奢侈之物,天子便是斥责。

    官家都如此亲力亲为了,他徐禧身为臣子,又怎么能不进忠报国,为君王了却心腹大疾呢。

    想到这里,徐禧热泪盈眶拜下道:“陛下,臣愿为前驱,肝脑涂地,在所不辞!”

    “好!”

    官家大喜扶起了徐禧:“有卿这般忠勇,朕大志可成!”

    此刻官家看着徐禧,仿佛看见了当年的章越。

    ……

    “启禀章相公,今日下官从陛下那得知,吕吉甫这厮唆使官家夺取横山!”

    徐禧下朝后立即给章越通风报信,全然不顾什么泄露禁中语。

    而听着徐禧言语,章越不由气笑。

    原本从熙河攻取西夏的策略执行好好的,但听说李秉常要与梁氏兄妹翻脸,官家又将攻略方向从熙河路改为横山了。

    没错,从横山方向比熙河路更靠近西夏的心腹之地,宋军从这里进攻可以给到梁氏母子及西夏保守派势力以十足的压力,更好地给予李秉常支持。

    但问题是这里也是西夏力量最强的地方,同时辽国也可以从此介入,容易面临腹背受敌的危险。

    要攻取横山那么容易,当年韩绛,种谔早就成功了。

    吕惠卿为了重得圣眷,居然出了这个主意?真是贼心不死啊!

    这时候还琢磨着重回朝堂上呢。

    你吕惠卿既是想翻身,但有我章三在朝一日,此生休想!

    章越道:“好了,德占我知道了,多亏你来报信。你还有什么话想说?”

    徐禧闻言当即对章越说了殿上官家那段话。

    章越点点头,官家当然是一个好皇帝。

    有人评价古往今来的帝王,说宋神宗皇帝之富位列历史第三。

    章越觉得这话是有根据的,王安石变法十年,内藏库大大充盈,原先天子盖了三十六间库房用来存放金银珠宝,如今又已经放满了……没错是放满了。

    现在官家又重新建了新库房来放金银财宝,而这些金银财宝官家有用吗?

    杨广时国力虽盛大,但他自己奢侈无比。

    而官家没有一文是花在自己身上的,反而是能裁减就裁减皇室的用度,对宗室也是能约束就约束。

    然后他将朝廷这些年积攒下的每一文钱,全部都用在了西北!

    ……

    陈州。

    吕惠卿已是接到让自己移知延州的诏令。

    吕惠卿接旨后激动得对左右道:“蒙陛下垂念,还未忘了我这把老骨头,仍对我吕惠卿委以重任!”

    吕惠卿说完唏嘘不已。

    从前年被逐出京师,已是快一年半了。

    如今天子让自己知延州,显然是接受了自己攻取横山的建议。

    一旁陈州官吏都是劝道:“相公不老,何必言此!再说陛下从未有一日忘了相公啊!”

    吕惠卿笑了笑,然后看向西北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