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九十一章 大梵
“某家谢酩,二百一十三岁,金刚三重修为,主修,精通五气大手印和瘟病龙虎剑,因得罪了谢宣老狗,被他亲自押来金刚寺,送进这十惑苦狱里。” 大峰上,一个衣袍褴褛,鼻青脸肿的男子捂着腮帮子,含糊不清开口。 事实证明,没有人能捱过一顿痛打,就算是铁打钢炼的汉子也不行。 这正如再冷漠的男人,身体里,总有一个部位是温暖的。 被白术一顿老拳狠狠招呼后,谢酩终于不情不愿的开口了。 “谁要听你的履历了!”白术不耐烦打断:“我是问你修行大梵已经两百多年了,怎么还没有化道?” “我结出心印了!” “我……我朋友。”白术摇头:“我朋友也结出心印了,她结印的时间应当比你还早些,但她却是快化道了。” “哈?比某家早?多早?” “十一二岁的样子吧……或许,还要更早一些。” “放屁吧!”谢酩腾得跳起,戟指白术,勃然大怒道:“你吹什么呢?我怎不知家里有这种后辈?” “你被关进来多久了?” “喜王。”谢酩那股劲顿时散了,他讪讪垂下手指,闷声道:“我被谢宣老狗关进来时,喜王刚刚驾崩,听说他炼长生丹不成,寿数尽了。” “现在是光初二十四年,喜王死后,他的儿子幽王即位,幽王已经死了,现在执政的,是幽王的小儿子。” “幽王?”谢酩吃了一惊:“竟是郑恪登了王位吗?他是幽王?” 谢酩提起这个名字时,神色殊无一点敬意,在吃惊之余,脸上还隐隐有些鄙薄和讥嘲。 白术看着他脸上的神情变幻,倒也见怪不怪。 巨室和圣地把持朝纲,操控中枢,王位上的郑国天子对他们来说形同傀儡,是可以任意揉捏的对象。 谢酩若是神态恭谨,那才是见鬼了。 “郑恪被郑胥杀了,当场死在东宫,幽王是郑胥。”白术对一脸茫然的谢酩解释道:“郑胥能登大宝,你们谢家劳苦功高啊,现在的天子,是郑胥的小儿子,同样也被你们谢家扶植上位。” “这样吗……” 谢酩脸上似笑非笑,双拳死死紧握,却终只是长叹一声: “原来,世事已经变了这么多,可笑我被十惑苦狱困住,竟对这些事情,分毫也不知晓。” “说了这么多,你也该告诉我了。” 白术微微俯下身子,与落魄的中年文士平视道: “谢酩,你的秘密,是什么?” “这么多年了,他娘的!”谢酩如梦初醒般抬起头,他沉默看了白术一眼,旋即冷笑连连: “我在苦狱里蹉跎了无数年岁,外面天下都已变成个什么鬼样了!我完了!老子这辈子都他娘的完了!” 多少年了…… 谢酩捧着脑袋,身上破烂的八卦紫金袍随风抖动,衬得这落魄的中年男人格外悲凉。 想当年,他也是谢家的后起之秀,也曾横压一世,镇得同辈年轻人无法喘息,不得挺直躯干。 只因为和谢宣做对头,才被关进这无边苦狱里来,生生蹉跎了岁月。 悠悠百十载过去,属于谢酩的那个时代,已经远远过去了。 被困锁在十惑苦狱的他,不仅修为受到限制,毫无寸进,反而日日受这片小洞天的熬煮,肉身衰竭,元神黯淡,连道基都险些崩灭了。 “完了!他妈的!”谢酩怒骂一声:“老子的媳妇只怕改嫁了,现在都他娘有曾孙子了吧!” “这种事情,你被关进来这么久,心底就没有数吗?” 白术宽慰道:“或许尊夫人——” “她可不是什么贞洁烈女。”谢酩怔怔打断白术:“她不能守活寡的!这么久了,他妈的……” “告诉我为什么,我就放你出去。” 白术懒得再跟谢酩多做纠缠,径直开口:“这桩交易,你愿意吗?我可以和你立下法契。” “你……”谢酩震愕睁大眼,猛得起身。 他眼睛一下就亮了起来,朝白术咚咚咚走近几步,却又忽得止住脚,摇摇脑袋。 “小贼子,你诓我!” 谢酩鼻孔出气:“你可知这十惑苦狱里,关押了什么人物?你说放我出去就放我出去?这金刚寺是你家开的?方丈是你爹啊?!” “金刚寺不是我家开的,方丈也不是我爹。” 白术刚欲取出法契来,泥丸宫里,却忽得多出一张泛黄的纸张。 “不要立法契。” 方丈的声音突然在泥丸宫中响起: “这谢酩也是个人物,生平没做甚么恶事,只是栽到了谢宣手中,才落得如此下场。” “方丈?” “你赦了他,收谢酩当个幕僚吧。”方丈笑了笑:“你就任大都督时,谢酩刚好也能助你。” 白术微微颔首,心头若有所思,他还欲答话,方丈的声音便已径自消失不见。 泥丸宫里,唯有那张泛黄的纸张载沉载浮,闪着暗金的光…… “法契就算了。” 在方丈离去后,白术收敛心神,话锋一转,对谢酩忽然笑道: “但我的确可以让你出去,这话不是假的。” 他伸手一展,将泥丸宫里那张微微泛黄,表面铭刻无数奇特花纹的纸张,递给有些不知所措的谢酩: “看看?” “……” 谢酩呆了呆,他颤巍巍伸手,旋即猛得一把抢过,近乎贪婪的把面颊贴上去,死死盯着看。 赦! 没有其他话语,纸张上,唯有一个泼墨大字! 那仅是一个字,却给人以如山的沉重巍峨感,谢酩呼吸一滞,血液流动的速度变缓,他整个人双膝一软,几乎要被字中的意蕴压垮跪倒!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谢酩将纸张狠狠塞进胸口,捂住脸放声大笑,声震群山。 “我,我……哈哈哈哈!!!” 被关进十惑苦狱里百十年了,他几乎以为自己要老死在这,一辈子,也不能瞧见外面的光亮。 没想到,没想到…… “谢家……” 谢酩抹去眼角笑出的泪水:“谢宣,老子来了!” 而在谢酩放声大笑之际,远远,这十惑苦狱的数百座山峰中,都被惊动。 “大梵算什么!” 一个阴恻恻的笑声陡然响起,白术回身看去,见远处山峰,一个浑身金光灿灿,足足有数百丈高的巨人狂笑道: “小娃娃,你若放我出去,老子可为你效命百年!任你要什么神通、法器,还是丹药、美人,老子都能替你抢过来。” “便是谢家那什么大梵。” 金光巨人声音有些不屑:“老子也能替你拿来!” 刺耳的音浪从金光巨人口中传开,顿时便在这赤红的焦土上,掀起了可怖的大风暴! 白术眼中眸光变化,若有所思。 “别听那老鬼胡扯!” 见白术的样子,谢酩吓了一跳,他忙不迭扯住白术的袖袍,急切开口: “这老鬼生平无恶不作,哪守什么信用,你纵是立下法契,他也能想法子破解掉呢!” “他是谁?”白术指着金光巨人,对谢酩问道:“这金光,似是一门不弱的守御大神通。” “小娃娃有眼光!” 金光巨人闻言哈哈大笑:“这是我太州燕家的乾元金光,能克旧六气,开一世新天!你若放了我,便把这乾元金光传你!” “狗屁乾元金光,吹得也不害臊!” 远远,又有一座山峰传来喊声,只见一个瘦骨嶙峋,面皮却是丰润饱满的婴孩叫道: “放我出去,我把千羽阁的给你!” “千羽阁也是狗屁!” 又一处山峰,一个丰神俊秀,生得清俊异常的少年人叫道: “放我出去,我有大魔坟的!” 这少年人头顶挂着一片璀璨星河,正在演化万象之间的瑰丽生灭,璀璨生辉。仙光灿灿。 白术扫了一眼,暗暗计数,只见这片十惑苦狱里,修为最次的,也是第四境金刚。 上百座山峰中,散发出命藏气息的不在少数,有生人,也有寿数尽了的白骨。 更远一些,那些大山更加巍峨了,直直有如一尊尊太古神岳,那些山峰中的气息,与命藏又不可同日而语,白术分毫看不出深浅来,可怖异常! 人仙! 这十惑苦狱里,至少镇压了一尊六境的人仙! 而在白术心底暗起波澜时,又有一道低沉声音忽然想起,把所有嘈杂的声浪,都尽数盖压了下去。 “我是西楚儒门,乐正一脉的人。” 一个头戴高冠,双目细长,眼眸中血光闪烁不休,犹如两汪沸腾血湖的男人持着规尺,对白术笑道: “小友想要什么?南华宫的,还是枯祠的?若是愿意,某家可将自己修行的,也一并献上。” 男人声音低沉,却如春风化雨,拂遍了整片十惑苦狱的土地。 听到他的声音,白术泥丸宫里顿时演化出无数异相来,他心神恍惚,觉得自己时而是登坐太和殿,尊为九五的人间帝王,时而是天花簇拥,万彩相随的至妙天人,时而是菩提常伴,清净永驻的大禅圣者。 种种美好,种种绚烂,都伴随在身侧。 白术摇摇头,眼中金光一现,顿时便挣脱开了。 这些凶人、恶人被十惑苦狱困住,又被山峰束缚了一身的神通、道行,可即便如此,那头戴高冠的男子却还能影响自己。 如此修为,当真是可怖至极了! “你绝不可答应他。” 见白术挣脱开,谢酩连忙提点道: “这人是洛江陈氏出身,叫陈杼,是当今陈氏家主的亲兄弟,他昔年还是乐正一脉的得意门生,连北卫文德公,都曾赞颂过陈杼的学问。” 白术皱皱眉,听谢酩继续说了下去。 “这陈杼自得了一本后,就在三国掀起无边的血海杀劫,数十万大军来杀他,都被陈杼化为了血海,尸骨不存!” 谢酩脸上带着显而易见的忌惮:“陈杼离人仙只差几步了,当初为把他关进苦狱来,三国的圣地、巨室出手,死了好多人!” “天下间的纷争,不都是在于人吗?” 听见谢酩的声音,那叫陈杼的男人倒也丝毫不恼,反而温声辩解道: “杀光他们,就无有高下,无有尊卑,也无有贵贱了,如此,才是真正的天下大同。” “疯子!” 谢酩心头一寒,他暗暗骂了句,也不敢做声了。 “人仙?”白术转过身去,不再理会其他山峰的声音:“这苦狱里,可囚着人仙?” “这……” 谢酩呆了呆,良久才回道: “应当是有吧,但这苦狱里,一般是没什么交谈的,我也不是很清楚。” 人仙…… 白术不再多想,对谢酩径自开口:“我放你出苦狱,现在,该轮到你说了。” “我……” 谢酩犹豫了刹那,但摸着胸口处的纸张,终是狠下心来,开口道: “当年,我与阿兄一同修行大梵,他天资最好,比我化道也慢一些,同是阳符境,我双臂已经虚无了,但阿兄,只是手指出了些异样。” 白术默默听着,记在耳中。 “阿兄……”谢酩沉默了良久,苦笑一声后,继续涩声道:“是阿兄救了我,他把自己的大梵炼成了药,喂给我吃了,那个时候,我半边身子已经化道了,神智不清,待醒转过时,阿兄已经死了……” “大梵这种邪功,一旦修行,就再也停不下来,想废功,也废不了。” 谢酩攥着胸口的纸张,五指微颤: “是谢宣逼迫我们的,是他逼迫我们修行大梵,我早知道,他一直不安好心!阿兄死后,我一直和谢宣作对,只可惜,我最后还是被他关了进来,我……” “修成大梵,炼药,就能止住道化吗?” 白术忽得打断谢酩,展颜一笑:“还好,也不算太难。” “什么?”谢酩不解其意。 “可否用元神法,分出一道灵身,修行大梵?”白术向谢酩请教道:“如此,既不损主身,又可待那具灵身成长后,把他用来炼药。” “你以为这法子没人想过,太放肆了!” 谢酩腾得跳起,骤然勃然大怒: “大梵修行,一步错,步步错,走错一步,便是死了!神仙也救不得!阿兄当年也想分出化身救我,但那要靠天时,靠运气的!你以为大梵是什么,小儿戏吗?!” “你阿兄当年是什么境界?”白术倒也不恼:“你活了两百年,都无道化的迹象,他在大梵的成就,想必不低吧。” “那是自然。” 谢酩面上显露出傲然之色:“阿兄是同辈最出色的人,谁也比不上,他早早通过了住世之井,证得了地、水、风、火、空这五大境界,是正法的守护者,他离大梵圆满,只差短短几步!” 那你哥对你是真爱了…… 白术心中默默腹诽,同时向谢酩伸出手来。 “干嘛?” “把给我。”白术开口:“让我看看。” “稍弱的灵身是无法承载大梵的,更可况,我也觉得你成不了,何必浪费苦功,我……” 谢酩还想多说,但触及白术的目光,只得无奈打消了念头。 “修不成,折损了灵身,你可别赖我。” 谢酩不情不愿虚虚一指,白术泥丸宫里,登时便多出一篇繁复古老的经文。 “放心吧,待我养出灵身来,就让你看看天才。” 白术淡淡开口:“什么叫真正的武道天才!” 谢酩:“……” 白术神念触碰经文,那些细密的文字,令他微微恍惚了刹那。 他想起几年前,在汾阴的赵家东府里,那些闪着光亮的琉璃瓦齐齐排列,就像一汪银色的大水湖。 第一次,那应该是第一次见面吧…… 明明是第一次见面,却像是见过了很多面,熟悉到不能再熟悉了。 头发乱糟糟的小姑娘…… 白术嘴角不自觉弯了弯,但没等他继续呆下去,忽有女子冷笑的声音,在耳畔响起,把白术吓了跳。 白术四顾一眼,却没见到半个女人的影子。 “你刚才……”白术将神念辐射出去,对一旁的谢酩问道:“听见笑声了吗?” “笑声?”谢酩皱眉:“没有啊。” “没有?” “真没有!” 白术挠挠头,盘坐在地,翻开了泥丸宫中的经卷。 手机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