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六章 人性
要说“张大勺”自己身上出的事儿,可是相当冤枉。 因为别人出事儿往往是因为手艺不行。他呢?竟然总是反过来,就是因为手艺太好了。 要知道,他那一身家传本事可是张家好几代人的心血。 二十来年,又是提搂着自己脑袋磨砺出来的精益求精,旁人如何能及? 所以同样的鲁菜,他做的就比别人强。 别说什么“紫气东来”、“红扒燕翅”这类高档菜了,就连个“炒白菜”,“京酱肉丝”都非同凡响。 说白了,真正的名厨是什么?那不是谁封的,得有人认。 而“张大勺”就是厨子里的厨子,味道的差距一吃就吃出来,他的手艺是无人可以替代的。 这样一来,不光熟客来了都点名要“张大勺”的菜,就连当时共和国的“CEO”都赞不绝口啊。 而且一尝之后,首长还成了回头客。 偶尔有了闲暇和兴致,就会让下面的人专门去买回来给他吃。 一来二去的,“中办”的人也看出首长的喜好来了。 要知道,他们这帮人可一贯为了首长的身体健康发愁。 因为首长工作多、时间紧,吃饭总是能凑合就凑合。 常常是吃了一半,接起来电话之后,回头就忘了再吃了。 偏偏每次只要是“张大勺”的菜,首长都能从头吃到尾,而且是拿馒头蘸着,兴致勃勃地连菜汤都要吃完。 这样的厨师当然对首长的健康有利啊。 另外呢,像眼下这样跑来跑去打菜,差不多得近一个小时呢。而且不是刚出锅的菜肴,味道可逊色多了。 于是一合计,干脆还是把这厨子调过来伺候吧。 这样,“张大勺”就奉命跑到“中办”上班了。 可虽然“中办”挖人,没人不敢给面子,但问题是,“CEO”本人对这一切却懵懂无知。 加上那段时间,国家发生好多不痛快的事情,首长一直都没顾得上再点“张大勺”的拿手好菜。 这样一过就过了半年,等到内外基本都消停了,还多了几个好消息。 首长一高兴,终于决定要好好吃一顿了,这才又想起“张大勺”来了。 而“张大勺”这些日子也憋闷坏了啊,好不容易有了差事,那当然尽力施为啊? 于是除了“炒蒜苗”和“焦溜头尾”两道首长钦点的菜,还自己敬了一道“烧明虾”。 那都是趁热吃的快菜,没多久,就都端过去了。 可谁也没想到,首长尝了一口,刚刚喜上眉梢,却又一愣神,转为了严肃,跟着就放下筷子不吃了。 而就在工作人员纳闷的时候,首长问话了。 “今天菜怎么这么快就上了?还这么丰盛?平时让你们去买,没这么快啊?” “这个……这个……” “实话实说。” “其实……其实现在那位张师傅,就在‘中办’呢。” “谁让你们把人挖过来的?人家同意了吗?” “同意了同意了,也给了丰厚的待遇。” 没想到首长沉默了片刻,竟然仍旧绷着脸说,“这是最后一次,以后这位师傅的菜,我就不吃了。待会儿你们就把人送回去,不要耽误。” 就这样,当天“张大勺”连人带关系就被退回到饭庄去了。 另外“中办”相关领导,为此还作出了深刻的批评和自我批评。 怎么回事啊这是? 其实不是因为别的,领导人他也是人,确实有馋的时候。 但是,身居高位的人考虑的更多的是,“楚王好细腰,宫中多饿死”啊。 首长明白某些先例一旦开了,再想守住就难了。 何况他才刚刚申斥完某个单位办内部商店的事儿,自己又怎么能带头搞特权呢? 必须得说,这绝对是正气凛然、言行合一的伟人!不愧是咱们人人敬仰的“CEO”! 可问题是,首长太忙了,脑子里想的都是国家大事。 他难以事无巨细、切身处地考虑到“张大勺”的处境。 正因为有些事没交代清楚,那么作为基层工作人员的小人物就悲催了。 别忘了,首长可是生着气让把人送回去的。 也就难免有人胡乱琢磨,怪“张大勺”是瞎显摆,不老老实实按安排的菜单做,自作主张才惹怒了首长。 而跟着,“中办”的相关人员还挨了批。那“张大勺”有没有错误啊? 得,本来饭庄子里好些厨师就眼红,这下得着把柄还不落井下石啊? 你一句,他一句,上纲上线的小话儿就传遍了。 那么上边有“中办”的迁怒,下面又有流言蜚语,“张大勺”能舒服吗? 碍于形势,饭庄领导班子也不得不做了严肃处理。 就因为这件事,“张大勺”不但从“头灶”变成了“三灶”,写的检查、做的检讨,反反复复一同折腾,那就别说了。 可冤枉还不算什么,最让他伤心的还是徒弟的人性。 这小子,一开始还私下里宽慰他几句,但很快就变了。 他开始巴结新上任的“头灶”和“二灶”,非缠着要跟人家学艺了。 “张大勺”当然生气了,自然要骂这徒弟势利眼。 可这小子居然又巧舌如簧,口口声声自己是好学,追求进步。 而且还声称是明修栈道,暗度陈仓,说想通过这种办法,替“张大勺”在饭庄里打通人际关系,委婉地替他求情说好话。 这样一来,倒是把“张大勺”又糊弄了好一阵。 可实质上呢,这小子“追求进步”倒是真的,可替“张大勺”着想就纯属狗臭屁了。 很快,随着“三年自然灾害”的到来,他的真面目就暴露无遗了。 敢情当时这小子为了争取入党,居然主动在工作中对“张大勺”这个师父,发起了立场鲜明的批判。 他说“张大勺”一贯“奢侈成性”,讲究什么白菜要剥掉多少,黄瓜根儿一软就不用了,花生泡水浮起的都要扔掉,鱼、肉放过多久就不用了,这种工作方法难道不是极大的浪费? 国家这么困难的时期,我们的广大工农群众可是连窝头都是吃的香的。 都这么精挑细选,岂不是资产阶级的臭毛病?那我们的饭店到底是为什么人服务的? 而跟着他就提议,说饭店也别老海鲜、鱼翅的。要做大众菜,大众汤。要求一菜一汤只收五毛钱,足够一个人吃得饱饱的。 这小子还真下了功夫,他把收集的材料,再加上他对“张大勺”的了解,从历史到现状,洋洋洒洒好一通反对啊。 言词恳切,材料生动确凿,在这个特殊的时期,深获领导欣赏。 于是饭庄领导们不但立即批准在本店试行,而且还专门为此向市饮食公司做了报告。 好,结果这小子倒是如愿以偿,成了典型入了党了。 但“张大勺”也被他一脚给踩下去了。 不但他当初的“罪名”再次被提起,又多了个“阶级立场”有问题的新罪名。 为这个,“张大勺”直接被一抹到底,被饮食公司给弄到“锦芳小吃店”去做小吃去了。 说是要让他好好体会体会人民群众的需要,端正端正阶级立场。 但就是这样,还不算完。 “运动”中,“张大勺”的徒弟可没“忘了”他这位师父。 为了划清界限,这小子竟然又主动把“张大勺”的履历给翻出来了,罗列出种种批判罪名。 说“张大勺”是封建主义的残渣余孽,当过伪满洲国汉奸头子溥仪七品顶戴的庖长,并且伺候过***和美帝的军官,是混在劳动人民内部的“阶级敌人”,很有必要查一查是不是受命潜藏的特务。 后来他还说通了“张大勺”在豆汁店里的新徒弟,一起造了“张大勺”的反。 不但代表饮食公司批斗了“张大勺”,也把他的工作弄没了。 但最孙子的,是说服“张大勺”的老婆和他离了婚,让“张大勺”的儿子都不认他这个爸爸了。 后来,是庞师傅因为师门受过张家祖宗的传艺,看老爷子一人过得惨,念着旧情帮着牵线,才让“张大勺”在“北极熊”重新找了饭辙。 这也正是“张大勺”不收徒、不传艺的,痛恨趋炎附势之徒和官僚主义,又孤苦伶仃一个人过日子的真正缘故。 别的不说,就冲这样的经历,这半生的际遇,又怎能盼他有个好脾性?提起徒弟、传艺不骂娘。 那真是伤透了,有了心结了。 所以听完了老爷子的这通话,不但洪衍武理解他的苦衷了,陈力泉也有点受不了了,气愤填膺的一个劲追问,“张大勺”俩徒弟是谁,叫什么。 看样子,很有要找上门去。打那俩小子一顿出出气的打算。 这种表态,倒是让“张大勺”很有些安慰。 他嘴里就说,“不瞒你们说,今儿找我那俩小年轻说的狗屁陈师傅,就是我过去的徒弟。人家现在是烹饪大师了。还是这个什么破协会的管事的。这大概是又惦记我的本事啦,才搞这么一出。你们想我能给他们好脸啊?” “不过人既然赶走了,也就算了,过去的事儿我不想再计较了。你们也别去找事儿,这份心意我领了。因为那样的人,他心里只有自私自利。只要是好人碰上,甩都甩不掉,准倒霉。我不想再跟他有任何牵扯。” “其实我算什么呀,这小子后来什么人都敢踩、都敢告,只要能往上爬。我算看透了,什么人,里外都是他都敢当成踏脚石。也只有这样里外两样的人,才能站得高……” 洪衍武听了不由心里一动。 “您是说……” “张大勺”一摆手,“行了,别再说了,恶心。” 而洪衍武沉吟了片刻又问。 “张师傅,那您的老伴儿和儿子呢?事情都过去这么久了,那年月这不算新鲜的?当时社会形式如此,人难免一时糊涂。您就不能……” 没想到,“张大勺”居然更为愠怒摇了摇头。 “别提,别提。那娘俩啊……哎。你说的是,当时也许是一时糊涂。可你的亲人要是曾经比外人还恨你不死,视你如仇寇,能干的都干了,不能干的也干了。你还会认他们吗?” :。: